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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87章 87 荒林古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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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87章 87 荒林古剎

浪聲在耳邊綿長回響,像溫柔囈語。方驚愚似夢似醒,無數光怪陸離之景在眼前飛掠而過:時而是自己在方府被下人磋磨,時而是有人在冬青木下舞劍,身形清臒倜儻;時而又是熊熊不熄的瀛洲火海,眾人如猛獸般躍出,舍身相鬥玉雞衛……最後所有畫景兀然熄滅,黑暗中,他忽看到楚狂鉆進海中,向自己游來。

忽然間,方驚愚猛一睜眼,驚遽地大口喘氣。

眼前是一片瓦藍的天穹,高而遠,幾只水鳥綴在其中,羽翅潔白。

方驚愚慢慢動了一下手指,只覺渾身劇痛。

他渾渾灝灝地坐起,環顧四周,發現自己被大浪沖至岸邊,一身水藻,身上都是擦傷,有些鐵骨錯了位,一動便痛。回想起突而遭遇暴風雨的那夜,再一看如今寧靜無波的海面,他只覺恍若隔世。

這時遠方忽傳來一聲高鳴,山搖地動,海面上竟掀起巨浪。浪花中央,一只巨大鼇首破水而出,皺皮巨齒,有小島一般大。方驚愚看得咋舌不已,方知他們在海上遇到的風浪是怎樣一回事:鼇魚會對欲近仙山的不速之客噴吐風雨,是讓他們的海船被打散的罪魁禍首。

他轉眼一看,卻見不遠處躺著一個人影,頓時心裏一懸,勉力支持起身子爬過去。近前了些,忽而發現那人影教他谙熟。原來是楚狂正癱軟在地上,面無人色。

“楚狂——楚狂!”

方驚愚登時變了臉色,嘶啞地低叫。楚狂沒有應答,蜷身側臥著,身上創口被海水泡得發白,方驚愚輕手輕腳地翻過他,卻見他紮了一身碎木屑,其中一枚粗木片刺破了腹部,衣衫上洇開一小片鮮血。

方驚愚心裏突而一刺痛,再一摸楚狂脈搏,微弱極了。楚狂手腳冰涼,額間卻滾燙如燒。方驚愚趕忙環顧四周,只見此地群峰岣嶁,林海郁郁。海船被大浪打散,木片一段一段,在海上漂游,小椒、鄭得利和船工們不見蹤影,生死未蔔。刀劍弓斧、行囊、傷藥和那大源道教主給的豬皮口袋也都消散在海裏,此刻的他一無所有。

能在這滔天巨浪裏生還,已是十足的幸事。可眼下他應怎樣給楚狂療傷?方驚愚看著眼前的密林茂樹,頓時犯了難。也不知此地是不是方壺,但滿目荊榛,不似有人煙。

於是他小心地一手攬住楚狂膝彎,一手擔起肩背,將其抱進懷裏,免得動到那創口。楚狂昏迷不醒,氣若游絲,任他如何叫喚都無動靜。

走進密林中,不知過了許久,方驚愚又倦又饑,這地萬樹參天,郁郁叢叢,枝幹七縱八橫,在淡淡的林霭裏顯出水墨一般的筆觸,卻好似沒有盡頭。他心焦如焚,臂彎裏的楚狂吐息愈來愈弱,時而細吟一二聲,垂著頭,仿佛無更多氣力去承受痛楚。又不知過了許久,日頭漸移,是日中時刻了。這時他遠遠望見有一間破廟,立著破敗的炎駒柱子,山門斷殘了大半,牌匾也斑駁,看不出是什麽廟。

“有人嗎?”

方驚愚入了山門,高聲叫道。四下裏卻無人回應,只見幾間敗落殿閣靜靜矗立。塊石圍墻後擺銅鑄塑像,然而不像任何一位神佛,身子奇異地扭曲著,似被暴雨澆融的泥巴。方驚愚正覺奇怪,卻聽得窸窸窣窣聲響,扭頭一看,卻見不知何時,好些和尚已筍尖兒似的從地裏鉆出來,靜靜地看著他。

方驚愚警惕地退了一步。這些沙門很是古怪,著泥色三衣,衫袖肥大,下擺卻好似空空蕩蕩,肌膚被日頭曬得紅黑,身裁最矮的也有九尺。更教人稱奇的是,這些僧人臉上皆蓋著一只化緣碗。

那碗好似牢牢粘在他們臉上一般,望不清五官,可卻絲毫不礙著僧人們健步如飛。方驚愚心裏戒備之極,試探地道:“諸位法師,在下是恰路過此地的行客,因遭了海難,伴當受重傷,不知師父們可大發善心,施舍咱們些傷藥否?”

那些僧人不說話,只是定定地圍在他身邊,一張張被化緣碗蓋著的臉看不清神色。方驚愚忽覺恐懼,他有一種感覺,這些和尚不似人。

忽然間,和尚們扭過頭去,四散開來。他們走起路來時也不似常人,衣擺一鼓一動,看不到步伐,只聽見淅淅流淌的聲音。不一時工夫,人影皆不見了,惟廟裏立一只大日神鼓,鼓前站一個老尼姑,臉上也嵌一只碗,上頭卻描艷麗的寶相花,裝束也別與旁人,戴一只綴紅、黃、藍布的神帽。老尼姑開口,聲音甕甕地自碗後傳來:“啝峩俫。”雖不像任何一種言語,方驚愚心房卻突地一顫,聽懂她是要自己跟上。

老尼忽邁開步子,身影鬼魅飄忽,倏地不見。方驚愚小跑幾步,才勉強跟上她步伐。他攙著楚狂,艱難地穿過門洞,廟裏頭卻大出他意料,漆黑一團,好似用泥巴糊抹的,一腳踩進去,不見底,像泥沼,地磚還咕嘟咕嘟冒泡。

待到了一處,只見那老尼叫了一聲:“鬦閄。”黑泥忽而像張了嘴一般,露出一只孔洞,容他們入內。幾人鉆進洞裏,只覺裏面也黏糊糊、濕膩膩,教人直犯惡心。老尼指著一處平坦道:“牀。”

方驚愚聽懂了,這是床的意思。這地兒古怪極了,可當下不是挑揀的時候,再怎樣嫌惡,他也只得將楚狂放下。楚狂發高熱,低低呻吟,嘴唇灰白,已是垂死。方驚愚也顧不上細思,撲通跪在那黏膩的地磚上,向老尼叩首,那素來冰冷的臉龐上有了極動搖的神色,咬牙道,“法師,求您救他……您若能出手相援,此恩我定永世感銘!”

老尼沈默片時,忽向他伸出一只手,像在討要酬費。方驚愚將周身摸了個遍,確是一空如洗,便道:“在下財物被海浪卷走,一時無錢,求法師暫緩則個。”

老尼卻搖頭,方驚愚才發覺她指的是自己身上一截破皮而出的鐵骨。

她想要的是龍首鐵?方驚愚愕然。龍首鐵確是造價不菲,在蓬萊些許地方甚而能當錢幣用。於是方驚愚狠一狠心,將一小截鐵骨砸斷,交予她。老尼滿意地接過,雖望不清其臉龐,她卻顯出一副貪婪之態。老尼像水一樣地游開,過不多時帶來一只碗,碗裏盛漆黑的漿水,散著怪異而危險的氣息。她說:“曷芐。”

方驚愚猶豫著接過,這黑漿讓他想到了大源道教主予的肉片和“仙饌”,那些物事雖有愈傷之效,卻也有害,也不知這碗藥是何來頭。

但當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,他將木刺剔出,那藥給楚狂服下,老尼又窸窸窣窣地走了,方驚愚發覺寮房一角有被褥,只是顯得有些骯臟,他撿起來,猶豫良久,還是給楚狂蓋上了。

楚狂仍昏迷不醒,只是吐息平穩了些,眉頭漸舒解了。方驚愚的目光筆毫似的在他臉上兜兜轉轉,越瞧越覺他似兄長。倚在榻邊小盹了一下,醒來時方驚愚聽見響動,原來是楚狂也轉醒,正細細低吟著。

“你怎樣了?身上還痛麽?”方驚愚忙抓住他的手,問道。

楚狂睜眼,目光茫然而渙散,輕弱地問:“這是……哪兒?”

“咱們的海船遭了風浪,船被打散了,僅咱們二人被沖上岸來。我尋了間寺廟,且投宿於此。”說到這裏,方驚愚遲疑,最後仍道,“也不知此地是不是方壺……”

“你受傷……了麽?”楚狂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手上。方驚愚低頭一看,方見一小截鐵骨刺破肌膚,但因他憂心楚狂傷勢之故,竟不覺痛。方驚愚搖頭,“沒你傷得緊要。”

楚狂卻艱難地捉住他的手,將自己手上一條尚潔凈的細布扯下,裹在他創口處,因沒氣力的緣故,紮得歪斜。替他包紮好後,楚狂的手忽一松,覆昏了過去。方驚愚凝視著那布條,心緒覆雜。楚狂一醒來,問的便是自己的安危,見自己受傷,也最先要替自己紮裹。

在榻邊坐了片晌,倦意忽而湧上來,方驚愚猶豫一瞬,還是爬上床榻,鉆進衾被中,輕輕攬住楚狂,低聲叫道:“哥。”

楚狂沒醒轉,眼睫低垂著,頰兒蒼白,像將融的春冰。方驚愚閉上眼,又叫了一聲:“憫聖哥。”這幾個字眼在舌尖百轉千回,溫柔繾綣。輕輕摟住楚狂,只覺他一身棱棱瘦骨,有些硌手,又忽覺自己像在自欺欺人,在尋一個過去的影子。於是方驚愚輕嘆一聲,再不多想。二人依偎著入眠,一如多年以前。

————

在古剎裏歇憩了幾日,方驚愚得閑時便去林中打獵。他磨好尖石,削一柄木劍,獵些野兔、山貓,獸筋留來揉弦,又做出一柄小弓來。有時他涉水采荇菜嫩莖,擇蕨菜葉芽,倒也不致教兩人枵腹。

那古怪老尼日日給他們送藥,方驚愚不想總敲鐵骨與她換藥,有時送她些山鶉、兔子,她也照收,只是不要肉,僅要骨頭,其餘的血淋淋地丟回給方驚愚,惹得方驚愚更覺奇怪。

這一日楚狂吃了那烏漆墨黑的藥,精神好了些,雖仍燒得厲害,挨在榻邊,有氣無力地同方驚愚道:

“殿下,這究竟是什麽地方?”

“你問我,我當問誰去?”方驚愚面無表情地在一旁削劍,“這地兒鳥不生蛋的,也不知是不是方壺,還有一群奇離古怪的和尚。”

“若我仍好轉不起來,你便丟下我走罷。”

楚狂說。方驚愚下意識地道:“胡說八道,我是會做出這樣的事的人麽?”然而扭頭一看,卻見楚狂微笑著倚坐在榻邊,那笑容虛弱薄脆,一觸即裂似的,方驚愚反而怔住了。楚狂素來是咋咋呼呼,瘋勁兒盡顯的,如今嫻靜下來,倒讓人看得心如刀絞。

方驚愚放下劍,坐到榻沿,握住他的手。楚狂的手指掙動了一下,最後卻放棄了。方驚愚道:“你這是怎麽了?往時受了再重的傷,也挺過來了,現時卻怎麽講出這些喪氣話了?”

楚狂道:“那都是強撐的,說不痛是騙人的,不怕死、不會死也是騙人的。”他沈默片刻,對方驚愚道,“殿下,我明曉自己身體的景況,興許是吃了太多肉片,我的傷……越來越難痊愈了。”

他伸出手,慢慢解開細布,方驚愚望見創口仍血肉模糊,不禁倒抽一口涼氣。

“這是肉片留下的暗疾麽?”

“興許是的。”

“那……這些時日你吃的那些藥,你覺得有用麽?”

楚狂道:“有倒是有的。我雖不知那是什麽藥,但吃下去後,身上總歸安適一些。只是創口好得慢,身上痛得厲害。”他神色淡淡地道,也不似平日裏一般佯風詐冒了,反教人心慌。方驚愚說:“既然如此,那我還是去向寺裏的和尚繼續討些來吧。”

離開寮房,方驚愚走向鐘樓,想尋那老尼,那是她平日裏常在的處所。可沒走幾步,他便望見有一群人影走向齋堂,是那群形容古怪的和尚們。

方驚愚對他們的行跡不由得有些好奇,遂隨他們的腳步躡手躡腳跟了去。只見那一夥和尚們入了夥房,房裏正咕嘟嘟煮著藥銚子,一股苦味兒。方驚愚心想:正好瞧瞧他們是用什麽煮的藥,便悄悄藏在墻後,露一只眼偷覷。

於是他望見了令人震愕的一幕。

只見一個和尚伸手將臉上的碗拔下,碗下的那張臉漆黑而黏稠,好像泥漿,並無五官。那臉龐上忽而裂開一道孔隙,像一只咧開的嘴巴。從那口裏唏哩呼嚕地淌出漆黑的水液,盡數傾到捧在手裏的碗中。一時間,古怪的苦味再度於夥房中彌散開來。

方驚愚看得心膽俱寒。

原來和尚們交給他、而他又給楚狂服下的藥——

是從他們口裏嘔出的黑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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